“歷史”與“書寫”的關聯(lián),本是古已有之的。據(jù)說孔子修《春秋》,便以“書法”見稱。而“書法”一詞,也長期為經(jīng)史專用,一般讀書人皆不陌生;到其也指毛筆寫字的法則甚至藝術,似乎已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了。后來尋常寫字改用鋼筆、圓珠筆,甚至不再用筆,“書法”也就漸成毛筆寫字的“專利”。涉及歷史記載的“書法”,現(xiàn)在連史學專家也不那么了然啦。
近年“歷史書寫”忽然成了流行名詞,專業(yè)和業(yè)余表述中是否使用這一詞語,常被作為入流與否的判斷。從司馬遷到司馬光,現(xiàn)在都被冠以“歷史書寫”的高名了,盡管那意思與孔子修《春秋》的“書法”不同。我自己對此新詞,總感覺理解不充分。某次在學術研討會上請教一位發(fā)言中多次使用該詞的朋友,結果被其視為“別有用心”,乃正色曰:這是正式場合,是朋友也不能搗亂。其實當此“日日新”的時代,誰也不愿太落伍,我是真心想弄明白??戳死铠櫣认壬秶业闹袊_始:一場革命》(下引此書只標頁碼)的大作,終于茅塞頓開,悟出歷史確實可以“書寫”。
小學時候,作文老師就提醒我們,最簡單的句子就是最好的。后來學英語時,老師也這么說。乃悟此或是外來的知識,因為我們中文的“散文”,本由韻文發(fā)展而來,句子從來就短,似無須有此提醒。但文法既然西化,這一提醒便很有必要。我自己進入所謂學界后,又多少看了點邏輯書,便總欲表述得周全,不知不覺中句子就長了起來?,F(xiàn)在想要返璞歸真,常做不到。李書的特點,句中多用逗號,每一分句字數(shù)不多,有時少于四五字,多亦不過七八字,超過十字的,就是長句了。這樣的書寫方式,最符合“簡單就好”的要求。
自從高考作文的評分為“公平”而細化,表述的創(chuàng)新,漸有些如入無人之境;標點符號也不再是拘束文字的規(guī)范,而成為表現(xiàn)節(jié)奏的創(chuàng)新利器。句子可斷可不斷,時斷時不斷,也是本書的“書寫”特色之一。這從書名就可看出。所謂“國家的中國開始”,相信很多未曾跟上時代的人,是有些不知所云的。與此相類,書中也還有些“半個中國決裂清廷”一樣風格的句子,大概也是對常規(guī)句法的“穿越”(借用一個時髦的詞語),特別能體現(xiàn)我們已是怎樣一個“創(chuàng)新型國家”。不過,以標點表現(xiàn)節(jié)奏,雖出于完全不同的立意,其實甚合古意,或也算是溫故知新。
書背的提要說,本書是“以新聞方法寫史”。作者想以本書回答的一個問題,是“新聞的方法論能否對歷史的發(fā)現(xiàn)與敘述有所貢獻”。答案當然是肯定的。且兩者也是相通的:歷史現(xiàn)場有著各種駁雜的信息,后世研究者與讀史人的基本功,則是返回歷史現(xiàn)場,尋找、發(fā)現(xiàn)并再現(xiàn)其復雜甚或矛盾的各種事實。所謂史實重建,其理路亦在此。但是,重建歷史現(xiàn)場的努力,其目標僅僅是還原現(xiàn)場,則遠遠不夠。由現(xiàn)場入手,讀史而知史,功用在于能否從現(xiàn)場里尋覓關鍵證據(jù)——促成辛亥革命成功的核心要素,由核心要素而深入,則能建立歷史邏輯的框架,并據(jù)此提供歷史解釋。所謂的深度新聞報道,其方法即如此,歷史研究又何能例外?(4—5頁)
既然這就是新聞方法,與史學的確沒什么兩樣。作者并云:用新聞手段書寫歷史的路徑,即“回歸歷史現(xiàn)場,尋找現(xiàn)場里豐富而未必為人所知的細節(jié)”。針對歷史作品“被譏為碎片化”的流行說法,作者明言其“就從碎片著手,去完成一個豐富性的過程”(264頁)。對于這樣的史學見解,個人也心有戚戚焉。尤其他指出了歷史事實本是“復雜甚或矛盾的各種”,這是很多崇尚簡明扼要的史家一向不重視的。
至于進一步“建立歷史邏輯的框架,并據(jù)此提供歷史解釋”,則更是很多史學從業(yè)者漸已淡忘的要素了。而本書作者則明確了他想要“理解并為歷史提供解釋”(19頁)。據(jù)作者說,所謂新聞方法,即“理解并解釋任何事件或事實,需要三個維度里予以考察:沖突、人物與舞臺”(5頁),而他又特別贊賞讀史的“格局”。
在作者看來,“晚清故事,跌宕起伏,恍如過山車。若無綱領性把握,各種歷史事件,皆如碎片,難免散落一地,無可收拾,亦無法結構性認識”(14頁)。記得楊國強兄曾慨嘆清季士人的思緒,“化作了一地碎散的文辭”,不好收拾。本書的意思,若識得格局,有了綱領性的把握,就可以收拾散落一地的碎片了。這可是不低的抱負,而作者也以能識歷史舞臺的格局而自詡。 本書的主體是辛亥革命,作者以為,“歷史事件中的各色人等種種行為,其來有自”;所謂歷史舞臺,“其變化沒有那些戲劇性事件醒目,但卻是種種事件積累而成”。重要的是“真正深入歷史”,以“把握其間脈絡”,才有可能“認清舞臺格局”。要理解辛亥何以巨變,“必須拉開足夠距離”,對晚清七十年的走向,有基本的認識。甚至“如果欲究慈禧對清一朝意味著什么,我們須再度拉開時空距離,來認識清一朝君主到底擁有什么樣的權力”(6、29頁)。
孟子早就說過,“觀水有術,必觀其瀾”。然而何為觀“瀾”之“術”?《文心雕龍》的提示,是“振葉以尋根,觀瀾而索源”。后來蒙文通將此落實,以為任何學問史事,皆“百年積之”,而后“一朝偶致”,故其討論歷史事件,總是往前推一二百年以上。梁啟超也主張,“凡研究一個時代思潮,必須把前頭的時代略為認清,才能知道那來龍去脈”。他自己研究“近三百年”的學術史,便把宋元明三代六百年作為“前頭的時代”。可知這本是一些高段史家提倡的取向,惜曲高和寡,今日史學中人多就事論事,少見追隨,卻在新聞界還有知音,實在難得!
受錢穆影響,本書認為,“中國政治之傳統(tǒng),不脫人事與制度兩端,而且先人事后制度”(52頁)。在上述三要素中,作者對人物情有獨鐘。他雖也引用梁啟超所謂二十四史皆“家譜”的早年說法(其實梁氏后來觀念已變),但仍提出,“如果不深入家族史亦即‘家譜’,我們又如何得識中國歷史之真相?問題只是,讀史與述史者,有無穿越家族傳奇與恩怨之能力。由人事糾纏進至制度結構,繼而進入環(huán)境變遷,由三者之關聯(lián)尤其是相互作用而稍得史識”(29頁)。
在作者看來,歷史本是“那些活生生的人創(chuàng)造的”。用新聞手段書寫歷史,最當關注的就是“在歷史現(xiàn)場里,那些創(chuàng)造歷史的人,在如何創(chuàng)造”(264頁)。故本書特別強調(diào),若失去了“促成傳統(tǒng)中國進入現(xiàn)代國家的那些核心人物”,則“歷史將無可論與敘”。換言之,歷史必須以人為本,也只能以人為本,并盡量展現(xiàn)出活生生的能動狀態(tài)。自從梁啟超的家譜說流傳以來,這樣透辟的見解,在史學界已久違了。不意在新聞方法中尚存,能不讓我們這些歷史學人再三贊嘆! 的確,這就是一本以人為本的書。全書除緒論外凡七章,其中五章的題目都以人物為核心,其余兩章,看似說事,其實也是以人說事,不過是以新聞方法“記錄這場沖突中的人與事”而已。作者選擇的最主要人物,依次為孫中山、康有為和袁世凱。在其具體的論述中,則也側重慈禧太后、攝政王載灃以及革命黨一邊的宋教仁。難得的是,一般歷史學者在論述這段歷史時,很少使用末代皇帝溥儀的回憶,而本書則特為引用。盡管那時宣統(tǒng)皇帝實在年幼,后來的回憶錄也是在特殊的氛圍中寫出,不免說些言不由衷的話,然而有些家庭的觀感,仍是別處無法得見的。
本書對不少人物的把握,以及通過人物認識相關史事,大體不錯,并時有所見。例如,書中說孫中山與留學生這一新興團體的合流,使“革命力量得知識分子之助,由邊緣而核心,超越從前”(16頁),基本把握到了歷史的主線——盡管當年讀書人對革命黨的提升主要不是什么留學生,而更多是適在日本的章太炎、劉師培一類菁英讀書人。其余傾向于革命的留學生本非什么人物,他們能與當時名滿天下的康、梁論戰(zhàn),其地位才從nobady變成了somebody,大大上了一臺階。
書中關于戊戌變法轉(zhuǎn)折前“袁世凱的三十個小時”的辨析,可以說捕捉到了史學論述的新進展。在“輕易為袁世凱開脫,不智”的判斷下,得出“袁世凱做了什么,目前仍是謎”的結論(84頁),甚有分寸。而作者一再惋惜張之洞改革地位的被埋沒(100、106、108頁),盡管其所本的論述尚多誤會,仍表現(xiàn)出難得的眼光,已超過了目前史學界流行的認知。
不過,對人物的理解和認識,有時真需要看人說話。例如,康有為本是一位學涉中西而眼觀八方之人,又有過俗所謂“發(fā)神經(jīng)”的經(jīng)歷,其感覺與常人或異,而又容易“跟著感覺走”。對這樣的人,似不宜總以小算計的眼光看他。不幸這是一個“博弈”詞語流行的時代,仿佛不算計一下別人就沒本事;所以書中的康有為,也不時在衡斷當時的權貴,而擇其有權有勢者親近之。我不敢說康有為沒有這一面,但這可能更多映照出今日的世風,以及作者自身所受時代的影響。觀康有為一生的著述行誼,還真不像一個喜好小算計之人,更不是一個工于小算計的人。
閱讀此書,觸動我一個想了很久的問題,即社會的歷史知識與歷史專業(yè)的研究,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這個念頭,產(chǎn)生于多次與其他領域的學者進行正式的和非正式的對話,發(fā)現(xiàn)很多其他學科的一流學者,其歷史知識基本來自中學課本;另一些已對歷史本身產(chǎn)生了學術興趣的學者,也常產(chǎn)生一些想象力特別豐富的見解,為史學同人所不敢想不敢言。我也不時在想,那些非歷史專業(yè)的人,甚至史學范圍里不在同一專業(yè)的人,他們平常都看什么樣的史學論著呢?
本書的作者顯然看了不少與這段歷史相關的書,書的最后一章似乎就是介紹他寫此書時所讀書籍的感觸。從其正式的引用可知,作者對晚清歷史的基本觀念,就建塑在其所提到的三本教科書(即郭廷以的《近代中國史綱》、徐中約的《中國近代史》,以及李劍農(nóng)的《中國近百年政治史》,三位作者皆已作古)之上。其余各書提供的,大體都是一些修正和補充。作者最喜引用各書的推測、評價和感慨,頗可見其選擇的眼光。
就我而言,那幾十本書有的僅是多年前曾寓目,有的則從未讀過??戳诉@本書,才知道原來世間早有這許多驚人之語,頓生大開眼界之感;亦頗嘆過去讀書不認真,錯過了不少灼見。更發(fā)現(xiàn)了“閱讀”本身的重要——讀者對書,真正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正如本書所言:對于歷史,“你有什么樣的視野與格局,便能接近多少‘真相’”(262頁)。我的進一步領悟是,有些專業(yè)書籍,也像通俗讀物一樣打動著讀者,并讓有心的讀者記住了這些相似之處。
本書很多精彩的見解表明,好幾十年前寫出的教科書,似不比現(xiàn)在的教科書差。如果這樣,就有兩種可能,一是以前的教科書寫得實在好,無需怎么修訂;二是我們這方面的研究沒什么進展。對于前者,至少沒寫教科書的人或愿承認;對于后者,曾在或正在這一領域里“打拼”的人,顯然不同意,而且會“不高興”。
套用前段時間流行的話,即使“不高興”,也且慢“說不”。還有第三種可能,即研究雖也有進展,但并未充分反映在新的教科書中。本書告訴我們,如果我們幾十年的研究確有進展,這些新的認識還應當改寫成非專業(yè)學者甚或非學者愿意也能夠參考的形式。專業(yè)學者若自說自話,“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就怨不得一統(tǒng)之外仍有百舸爭流。
作者是認真思考問題的,且時有所見。其最具啟發(fā)的見解,是指出了孫中山的《革命方略》,在進入“憲法之治”前,有歷時九年的“軍法之治”和“約法之治”;而清廷的預備立憲,最初也是定為九年。過去多表揚孫中山而指責慈禧太后,然而“兩相比較,對真實中國國情的理解,是否也包含在雙方都選擇的九年的培育期里呢”?更值得反思的是,兩個九年培育期的選項,“皆被歷史之輪輕輕掠過,無影無形?;蛸澔蛞郑詿o可言”(156頁)。
這是一個了不得的睿見。清末民初主編《東方雜志》的杜亞泉早就指出,“改革政體、實行立憲”,本是清末革命運動的最終目標。實際的結果是,革命轉(zhuǎn)換了國體,卻未能實質(zhì)性地改變政體;故民國建立,“革命之偉業(yè)雖成,而立憲之前途尚遠”。我想,造成此結果的一個主要原因,就在于時人心目中的“憲法之治”非泛指而為特指,指向的是一種全新的外在制度;而要實施這一在中國史無前例的新體制,沒有一定時間的“預備”,確實難以成形。
本書作者的本職工作也與當年的杜亞泉相類,在認識歷史方面,新聞學的眼光確不遜色。作者曾說,新聞角度的“歷史寫作,史料都有,找書總是容易的”。可知在新聞視角里,寫歷史的書就是“史料”。由于“史料俱在”,成果眾多,“按新聞從業(yè)者的角度觀察,即信息已經(jīng)極其豐富”,接下來的,一是“對你閱讀能力的考驗”,二是“如何尋找敘述結構”(264-26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