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之為大學,不在其學廣而無所不包,而在其學通而無所不達。眾學中者,唯哲學為至通之學,是以,哲學乃大學之靈魂,眾學之根本。無哲學,則大學失其精神而為技校,眾學喪其根基而為器術。人類有哲學而始有學園;自大學興于中古,哲學系必與焉。蓋此之故也。
何以謂哲學為至通之學?西人曰:哲學乃愛智慧之學。智慧為神所獨有,而人不有之,然吾人卻可向往之,追求之,以使自己近乎智慧而成就完善與卓越之自己。然則,如何追求智慧、向往智慧?唯追問智慧之問題也。何謂智慧之問題?萬物之始基,世界之本原是也。
哲學興于自然哲學而始于自然中尋求始基,探尋本原,蘇格拉底-柏拉圖為之一變而轉向人間事務,奠定哲學之正道。這一轉向并非問題之轉變而放棄探尋世界之本原,實乃轉換研究本原之路徑:唯有通過真正的人自己,才能與事物本身相遇而通達萬物之本原。因此,自蘇格拉底始,哲學既為本原之學,亦為認識自己、成就自己之學。從此,本原與自己為哲學之兩端,而理執(zhí)其中。真正的本原之學,必是成己之學,反之亦然。此亦孔子所謂“為己之學”“成己之學”之本意,因為唯有能立大根大本之學,方可立人而成其己。
實際上,世界本原問題的提出,就像一道光芒從人類心靈世界劃過,照亮了萬物,也召喚了人類對自身身份的意識與追問:在這個世界上,人究竟處在什么位置上?人在何處能立定自身?這在根本上意味著人類試圖越過紛繁不定的在場性事物去尋找可以立定自身的確定性與可靠性。而這種確定性與可靠性終究只能是基于絕對性的存在,因為只有絕對的一或絕對的存在,才是真正可靠的。在這個意義上,追問本原問題實質上乃追尋絕對者的問題;本原問題的提出意味著人類開始了對絕對與自身的覺悟。
人類除了以哲學-思想的方式追尋本原外,通常還以宗教的方式覺悟這一絕對。不過,并非所有文化、所有民族都達到了對絕對的覺悟。就古代民族而言,只有四個民族在人類的早期對絕對的本原有系統而深度的自覺,這就是古希臘、華夏、猶太與印度。他們因對絕對的本原有深度的自覺而各自開辟了具有世界意義的歷史,人類的全部歷史就運行在他們開辟的軌道上。在這個意義上,他們乃是人類四個本原民族。他們以對本原的追尋與自覺而擔當起了人類特殊的使命:以絕對的意識與絕對的原則馴服世間一切權力,以維護普遍道義于歷史之中。
如果說后兩個本原民族更多是以宗教的方式去面對絕對者,那么華夏與古希臘則主要是以思想的方式去領會與守護絕對者。在這個意義上,華夏與古希臘都屬思想性的本原民族,因為他們都是以理性自省的方式去追尋、理解與守護本原。這種理性自省式的本原之學,華夏謂之“經學”,謂之“形而上學”,謂之“大學”,而希臘名之曰“哲學”或 “元物理學”。名相相異,其理可通。
作為本原之學,哲學實乃經天緯地、立心立命之學。哲學的使命首先不在探究一國一族之興衰,而在立定世界之根本而明天下普遍之理于普天之下。是以,今日之哲學,若要承擔起自己的使命,不僅當窮通古今、貫通未來,亦且當會通
世界普遍之學,達乎天下普遍之理,以安天下人人之心。因此,今天在中國從事哲學研究,不僅需要堅守傳統經學之明明德于天下的普遍主義精神,更當以一個本原文化民族的開放胸襟去面對和消化綜合了希臘與希伯萊這兩大本原文化精神的西方哲學,使今天在中國的哲學研究不是簡單地重溫國故,甚或返回先秦,而是以綜合、會通四大本原文化之精神為己任,構建今日天下之“大學”。
清華大學哲學系自其醞釀及誕生起,就以納新、開新、立新之姿態(tài)出現,自覺自任哲學在今天之使命。納新而有王國維、梁啟超最早之德國哲學研究、美學研究;開新而有邏輯學學科在中國大學之確立;立新而有金岳霖之《知識論》、《論道》,馮友蘭之《新原人》、《新理學》,張岱年之“分析的唯物論”等,“清華學派”因之立。自本世紀初復建之后,清華哲學系更以自覺之意識接續(xù)“三新”之精神,以促成自由之思想自任,以造就思想精英自期,以成就思想策源地自勵。清華哲學系愿與天下哲學界同仁共赴哲學之未來。
黃裕生
2014年9月22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