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文化”究竟指的是什么呢?孟子云:“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文化者,“大而化之”者也,人類未知的是無可窮極的宇宙,但在圣人孔子的心目中,卻未嘗有“神”之實體。“神”是“未知”的代號,宇宙的無窮盡性是“神”存在的理由。在西方至少在16世紀之前,上帝是一個實體的存在,17世紀偉大的數學家萊布尼茲依然認為,“上帝是以一種必然的方式存在于一個必然地方的必然存在物”。同一世紀的笛卡爾,深知宗教裁判所余威猶存,所以口頭上予以承認,但其學生斯賓諾莎則稱其導師的“上帝”是經過先生改造的。18世紀的盧梭儼有信仰,而故作姿態(tài):“我相信上帝,我崇拜上帝,我跪在他的腳下。”其實他的心中根本沒有上帝,上帝不過是他鄉(xiāng)居時看到的自然。18世紀末的大哲康德則公開批評萊布尼茲,并稱欲以實證來求上帝之存在,無疑是理性的深淵。直到19世紀末,橫空出世的一位大哲尼采,在其神經病的間歇期,在世界上第一次宣稱“上帝已死”,這在西方宗教哲學史上無疑是一聲驚雷。
東方則不然,“文化”使人們知道六合之外,有無極之境,有無何有之鄉(xiāng),看不到的先擱置起來。儒、釋、道都不以為有實體的神,孔子“敬鬼神而遠之”,反對“怪力亂神”,教導人們關心當下的社會人生:“未知生,焉知死?”孟子七篇大文,從未有論及神者,只有他作為王者之師的說教。而道家的宗旨“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則是教導人們崇尚自在而已然的大存在。莊子的“以天合天”,超越了儒家的“天人合一”說,人的心與天同屬一物,這無疑是北宋洛陽二程“天人本無二,何必言合”、南宋陸九淵“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的前導哲理。至王陽明“心外無天”,則更是陸九淵學說的極而言之:人若無心,天之存在與我何干。理學家固然知道“心”是“理”之大宅,“心”和“理”不可分。朱熹之理在心外,而陸九淵之理在心內。心與理的終極追求是“至善”,從朱熹到王陽明,無不作如此想。
守護“初心”——不為外物所動的“根本善”
人,作為有“心”的動物存在,成為迄今為止宇宙學史上發(fā)現的唯一能夠弘道的生命。中國的大哲們深知其如此,所以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這幾乎成為中國“士”階層在文化上的遺傳基因。探究“至善”的倫理道德之學,博大精深,遠非希臘神話中的西西弗斯輩所能見項背。
《大學》開章明義:“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明德”,指天地的大德。“明明德”,是清晰地了解大道之所在。“在新民”,正如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人們不因沒有實體的神而彷徨,“求新”是中國文化的遺傳基因。而“止于至善”,這“至善”是彌之六合的正能量。既然宇宙是橫無際涯的,何“止”之有?止者到達也,而道之所在,善亦從之,“道”橫無際涯,止亦無可止。正如《易經》之六十四卦,卦之已盡,而稱“未濟卦”,正是表明“道”之彌大,而卦無可止也。
人既有“心”在腔,則必有“初心”之始作。宇宙之生命,與宇宙之生成在時間上不可比擬,宇宙之生成至單細胞的出現,不知其億萬斯年矣。而宇宙大爆炸之初,必是囂亂錯雜,紛匆匆其離合。從低級生命而至于人,則是無數奇變的生命之果,來之不易。人在宇宙中只有一次機會,而這生命如奇跡般漸漸會思考、會發(fā)現、會創(chuàng)造。有圣者賢者、有惡者佞者,有明智忠信、有愚頑奸詐,有美如西施、有丑如嫫毋,紛至沓來,不一而足,良莠不齊。恐怕只有一物是他們與生俱來、不會或缺的,那便是“初心”。“初心”之守持者則向善,“初心”之喪失者即沉淪,這是中國兩千余年前的士人們朝斯夕斯、念茲在茲的思考勝果。先賢先哲們的大智大慧,卓著功勛,使中華民族歷盡千難萬險終未滅絕,而且發(fā)展成為煌煌世界上人口最多、文化最優(yōu)秀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