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個時常對世界心懷不滿的懶人,懷著對便捷生活的底層需求,擁抱一切與人方便之事。共享單車剛出來那會,我喜愛午夜出門,掃開一輛車騎行半夜,行至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街巷,到便利店掃碼買瓶水,游蕩著打發(fā)失眠贈予的清醒時間。
作為一個決意與當下同呼吸的作者,這樣的深夜會讓我對時代產生親近感。手機是我身體的延伸,二維碼是我錢包的延伸,自行車上的二維碼是我大長腿的延伸,我的失眠是這混亂時代的延伸。
對一切美好的事物,我總心存矛盾,既希望它成為世界的寵兒,也希望它成為世界的棄兒。滿大街難覓一輛摩拜的日子,有時恨不得把車扛回家,第二天可以騎去上班??粗囎尤諠u增多,心知肚明這是人民的選擇,一個偉大發(fā)明需要群眾基礎,才能長盛不衰。
前不久坐車行至四環(huán),看到路邊擺滿了橙色自行車,綿延三四百米。又,走到后海附近,看到幾百輛自行車擠占了并不寬闊的人行道。又,總在地鐵站外看到一種罕見配色,橙黃相間,陣容威嚴,有新出廠之嫌。又,昨過馬路,人行道上所有自行車,皆共享單車。我想起過去深夜尋車的經歷,它們夾在普通自行車中間,只是一種補充。我想起最早見到小黃車,是在2015年冬天的北大,那會只是給學生們提供方便,資本尚未集中殺入。
如今,這個微小的創(chuàng)新成為投資人的寵兒。在你死我活的商業(yè)邏輯之下,呈現(xiàn)出難以言喻的粗暴美學。
<二>
這些年目睹的許多創(chuàng)業(yè)項目,總讓我有速朽之感。雖說不知眾人在急什么,也感到這股急匆匆已成為時代的標簽。在紅海中廝殺本是中國商業(yè)常態(tài)。就連街邊小店,都是蘭州拉面流行一年,黃燜雞流行一年,重慶小面流行一年,潮汕牛肉鍋流行一年。它們不愿同時流行,真是殊為遺憾。
創(chuàng)業(yè)界也是這番景象。幾年前觀察界反感的,還是中國互聯(lián)網對國外肆無忌憚的抄襲。如今,以微創(chuàng)新服務好中國市場,成為讓人稱道的模式。只需一個手機,我等便能在北京活下去。但在手機上,眼見一眾APP為我這個用戶大動干戈,總有非勸架不可的道義感。
我還記得第一次在電影院看到取票機時的興奮感,當時便立下宏愿,從此身許影院心許你。后來的某一天,在同一家電影院被十幾臺取票機包圍,深感時代或有降大任于不才之心,不然怎么會用這么多毫無二致的玩意,懲罰我這個選擇困難的少年。
如今,那些陪我度過深夜的單車,也迎來了這樣的時刻。單論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幾乎已經湊齊,畢竟它們都有完美的財務模型,都能成長為金融租賃公司,都有數千萬目標群體,都下載了上佳的商業(yè)計劃書,都會做出頗有硅谷范的PPT。
如是者三,我方醒悟,原來一直會錯了創(chuàng)業(yè)的意??傄詾橹攸c是第一個字,但人家從一開始就只盯著第二個字。最早用創(chuàng)新解釋經濟發(fā)展的熊彼特說過,創(chuàng)新是帶來創(chuàng)造性毀滅的行為。我理解他說的,就是如今人們時常贊揚的企業(yè)家精神。復制粘貼型的競爭顯然不在此列,即便粘貼者們也在3W咖啡館里有過改變世界的傲慢情緒。
世界也的確變了。畢竟人類歷史上,從未在大街上同時出現(xiàn)過這么多壞掉的自行車。
<三>
第一次寫共享經濟時我有多蕩漾,如今便有多沮喪。卡爾·波普爾在《開放社會及其敵人》里說,觀點在歷史中和在物理學中所起的作用有巨大的差異,因為觀點在物理學中通常是一種理論,并可被事實檢驗,在歷史中則要復雜的多。順著他老人家的話,我得直說,起碼在當下的中國社會,共享經濟依然是一種未經良好檢驗的觀點。
早有人言明,這個時代見證了許多偽共享。如今已經很少遇到順路拉活的專車司機,政策幾乎不允許。滿大街共享單車,也沒有一輛屬于個人(偷走單車的朋友請不要插嘴)。短租市場,很少有房子真的因為短期閑置而出租。至于知識共享,也成了專門的生意。
作為媒體遺少,我很為大家剪掉的辮子不值當。一個新時代,不該用偽善的話語開路。重新洗牌并不怎么丟人,新戴一個帽子才讓人起疑。
<四>
一早在院里遇見同事,正用小黃車教女兒學車。見了我便抱怨,開了四輛壞掉的車,才找到一輛能騎的。這可能是用共享單車學會騎車的第一代人。
我許久沒騎過共享單車了,最近的困惑是,滿大街都是它們,卻幾乎找不到一輛好的。早些時候看到有人把車扔進黃浦江,掛到樹上,拆掉車座,破壞密碼鎖,尚覺不足掛齒,畢竟這世界并非真空。直到最近,發(fā)現(xiàn)我友無忌養(yǎng)成了拍單車慘狀的習慣。這個年輕人的手機里,不再是無窮無盡的自拍。
無需用心觀摩,也能感受到破壞背后的同行惡意。單為逐利,可以卸掉車座甚至車胎,但涂抹二維碼,把車胎甚至車身打變形,似乎無利可圖。這讓我想起幾年前,親眼目睹啤酒經銷商如何占領一條街道,才知在商業(yè)廝殺中,應然與實然間并無必然聯(lián)系,有時只是簡單的棍棒相交,叢林法則。
這是單車市場的狂飆突進中,最讓人憂心之處。幾年前,有扶老人的年輕人被敲詐,扶不扶便成為一個嚴肅的社會話題,因為人的自我保護意識,會賦予老人群體訛人屬性。如今,共享單車尸橫遍野,不難讓人懷疑周圍遍布貪圖小利、內心變態(tài)之人,即便事實并非如此。共享單車帶來的是一個更為便捷的世界,揮舞著鈔票和暴力的單車大戰(zhàn)帶來的,則是一個安全感更低的世界。
<五>
我依然希望以后能騎共享單車,這是政府多年力推卻未見效之事,市場一舉解決了問題。如今我卻感覺,這些單車對城市空間的搶占,幾乎已到政府容忍的臨界點。參與者在忙著把美好的事業(yè)變成角力,一個社區(qū)需要多少單車卻無人問津,這事荒誕不經。
沿社會編年史上溯,會發(fā)現(xiàn)殷鑒不遠。網約車剛出現(xiàn)那會,打車價格堪比地鐵,紅包應接不暇。后來我們知道了,資本收網后,蝦米也是肉。(作者:司徒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