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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仁宗之“仁”

核心提示: 宋朝人說,“仁宗皇帝百事不會,只會做官家”。宋仁宗恭儉仁恕,可謂“畏天變”而“愛民力”的“儒者皇帝”。在仁宗朝,我們看到了不那么強勢的、尊重制度與傳統(tǒng)的皇帝,包容異見、接納批評的政治風氣與政治制度;仁宗治下,出現(xiàn)了中國歷史上最為星光璀璨的官僚群體,在這些因素中,無不蘊含著走出朝代更替的可能性。

【摘要】宋朝人說,“仁宗皇帝百事不會,只會做官家”。宋仁宗恭儉仁恕,可謂“畏天變”而“愛民力”的“儒者皇帝”。在仁宗朝,我們看到了不那么強勢的、尊重制度與傳統(tǒng)的皇帝,包容異見、接納批評的政治風氣與政治制度;仁宗治下,出現(xiàn)了中國歷史上最為星光璀璨的官僚群體,在這些因素中,無不蘊含著走出朝代更替的可能性。

【關(guān)鍵詞】宋仁宗 為君之道 儒者皇帝 【中圖分類號】K244 【文獻標識碼】A

宋仁宗趙禎(1010—1063),宋朝的第四個皇帝,1022年即位,在位42年。除去劉太后攝政的前10年,他親掌大政32年,“仁宗”是他的廟號。

《禮記·大學》云:“為人君,止于仁。”“仁”可謂君主的最高境界。元修《宋史·仁宗本紀·贊》認為,宋仁宗之于“仁”,“誠無愧焉”。《仁宗本紀·贊》對仁宗之“仁”的論述可分為兩段,第一段如下:“仁宗恭儉仁恕,出于天性。一遇水旱,或密禱禁庭,或跣立殿下。有司請以玉清舊地為御苑,帝曰:‘吾奉先帝苑囿,猶以為廣,何以是為?’燕私常服浣濯,帷帟衾裯,多用繒絁。宮中夜饑,思膳燒羊,戒勿宣索,恐膳夫自此戕賊物命,以備不時之須。大辟疑者,皆令上讞,歲?;钋в?。吏部選人,一坐失入死罪,皆終身不遷。每諭輔臣曰:‘朕未嘗詈人以死,況敢濫用辟乎!’至于夏人犯邊,御之出境;契丹渝盟,增以歲幣。”這一段從宋仁宗的生活小事起筆,一直談到處理政權(quán)間關(guān)系的原則。我們由此可以對仁宗之“仁”作一番剖析。

宋仁宗心懷敬畏、與民共情

“一遇水旱,或密禱禁庭,或跣立殿下”,說的是仁宗在國家遭遇嚴重自然災害時所表達出的敬畏戒懼態(tài)度。“跣立”“密禱”之事發(fā)生在仁宗晚年。至和二年(1055)除夕,大雪不止,仁宗在宮中“跣足禱于天,及旦而霽”。仁宗還曾“卻蓋不御”。慶歷七年(1047)春大旱,他親自出宮祈雨,拒絕傘蓋,情愿自己暴露在炎炎烈日之下。仁宗為求雨祈晴“卻蓋不御”“跣立殿下”,今人大概要笑他無謂“自虐”。然而在傳統(tǒng)中國,“天人感應,災異示警”卻是非常重要的政治理論,甚至可以說是帝制政治的思想基石。政治缺失、民間疾苦都會“上達天聽”,然后以自然災害的形式對人間統(tǒng)治者提出警告。當此之時,皇帝必須心懷敬畏,以實際行動表達悔改之意。在這些實際行動中,最基本的是“避正殿”“減常膳”,進一步是“(擴大)開放言路”,最高級別是“下詔罪己”。

慶歷七年那場大旱,出宮祈雨之前,仁宗已經(jīng)下詔罪己,并且親自修改詔草,唯恐不能表達“震懼”之意。在“罪己詔”中,他向上蒼祈求:“咎自朕致,民實何愆?與其降疾于人,不若移災于朕!”這不是虛偽的政治表演,而是他上祈于天、下告之人的真誠訴求,是與百姓的共情??v然此舉并不能減輕百姓的實際損失,但也會讓受災百姓在心理上得到莫大安慰。“天人感應,災異示警”之說,起初是帶有一定迷信色彩的。但發(fā)展到宋朝,當日月之蝕基本上可以準確預測,水、旱、地震的自然屬性日益顯明,有識之士卻仍然堅守“災異示警”學說,顯然就是一種政治性的主動選擇了——他們試圖通過對災害信息的政治性解讀,挾天之力對皇帝進行規(guī)諫,促其改善政治。

引文中的“玉清”,指玉清昭應宮。這是仁宗之父真宗為崇奉“天書”所建的道觀,共有兩千六百多間,宏大瑰麗、勞民傷財;攝政時期,玉清昭應宮遭遇火災,燒得只剩下一兩座小殿,劉太后接受臣僚建議,“詔天下不復繕修”,以安民心;仁宗親政之后,臣僚請求在“玉清舊地”擴建皇家園林,仁宗拒絕了。他在上面修建了一處宗室住宅區(qū),又把其中一大塊田地賜給國子監(jiān)做學田。和睦宗親與培養(yǎng)人才,都是比畋獵游藝更為高尚的行為。這是仁宗的選擇。

仁宗“畏天變”而“愛民力”,以“不擾”為善政,尊重與愛惜個體生命

拒絕擴大御苑,穿洗過的衣服,宮殿裝飾不用昂貴絲織品,夜里餓了想吃燒羊?qū)幙扇讨?,仁宗的這些做法很接近我們今天所說的“艱苦樸素的生活作風”,但其內(nèi)涵卻不止于此。

宋朝政治是帝制時期的王朝政治,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對皇權(quán)構(gòu)成強制性約束?;实鄣恼f法、做法以及流露于其間的欲望,會被權(quán)力的透鏡無限放大,最終影響到國計民生。而仁宗主動選擇“克己復禮”,的確了不起。當然,仁宗的“恭儉仁恕”并非全然“出于天性”。他六歲“講學于資善堂”,自幼受到良好的儒學教育。成年之后,仁宗更是修學不輟,儒學修養(yǎng)深厚,可以說是一名“儒者皇帝”。他對民間苦難抱有同理心,“畏天變”而“愛民力”,因此愿意接受批評,以糾正治國理政中的錯誤缺失。

儒家政治“愛民力”的思想根源,可以上溯至孔子的“夫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仁宗承認并敬畏“庶人”的集體力量,反映到治國理政中,就是要避免對民眾的頻繁騷擾和過度壓榨,以“不擾”為善政。《仁宗本紀·贊》載,仁宗“大辟疑者,皆令上讞,歲?;钋в?。吏部選人,一坐失入死罪,皆終身不遷”。對死刑的判決采取慎而又慎的態(tài)度,這是愛惜人命。

“夏人犯邊,御之出境。”1038—1044年間,原本臣屬于宋的黨項建立夏國,要求平等地位,侵擾宋朝邊境;宋朝予以還擊,保衛(wèi)了領(lǐng)土安全和上國地位——夏繼續(xù)對宋稱臣,宋給夏經(jīng)濟上的好處,稱為“歲賜”。“契丹渝盟,增以歲幣”說的是仁宗在位期間宋遼關(guān)系的調(diào)整。真宗朝,宋遼簽訂“澶淵之盟”,成為平等鄰邦,宋給遼一定的經(jīng)濟補償,稱為“歲幣”。仁宗朝宋夏開戰(zhàn)之后,遼國趁機勒索,宋朝不得已增加了“歲幣”數(shù)額。在宋夏和宋遼關(guān)系中,宋朝國家付出了“歲幣”與“歲賜”。這種付出,在當時人的觀念中,是皇帝的割舍——華夏天子紆尊降貴,與北方蠻族稱兄道弟,又自愿損失財物,為百姓換得了和平的生產(chǎn)生活環(huán)境。

政權(quán)缺乏擴張性,較少開疆拓土,且有以財物換和平的“劣跡”,這是一些人不喜歡宋朝的原因。但這樣想的人,大概很少會把自己代入“可憐無定河邊骨”或者“春閨夢里”的未亡人角色,對個體生命缺乏真正的尊重與愛惜。相反,仁宗君臣是愛惜人命的,他們對戰(zhàn)爭的破壞性有著深刻認識。作為皇帝,仁宗寧屈己以愛人,正如孔子所云,“如其仁,如其仁”。

仁宗的寬容納諫,造就了一批能夠獨立思考、敢于“對事負責”的官員

仁宗朝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批評糾錯機制,其基礎在于仁宗對制度的尊重,對批評的開放與接納,其核心是專司批評的諫官和言事御史。歐陽修主張,士人做官,“不得為宰相,必為諫官;諫官雖卑,與宰相等”。諫官“與宰相等”的基礎,是二者皆系天下之事,任天下之責。這樣的環(huán)境造就了真正優(yōu)秀的官員,使其能夠獨立思考,敢于“對事負責”。

慶歷七年(1047),河北爆發(fā)了帶有邪教背景的軍卒王則叛亂,平叛之后,各地“大索妖黨”,氣氛高度緊張。有人告發(fā)蔡州有妖人聚集,仁宗派出宦官特使前往,要發(fā)兵捉拿。知州吳育反對:“這不過是老百姓以佛教的名義聚眾斂財罷了,派個衙役去召一聲就來了,派兵只會引發(fā)恐慌。”果然,衙役一傳信,人就都來了;押到京城一審,皆無辜良民;誣告的人遭到了懲處。仁宗隨即下詔,一定要防止打擊邪教的擴大化。在這樣緊張的情形之下,吳育還能說實話,宦官使者也肯聽,中央有關(guān)部門也能公平審理裁斷,若不是有“對事負責”的精神,如何能做到?

嘉祐六年(1061),蘇軾、蘇轍兄弟參加“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的考試。蘇轍跑題,嚴厲批評仁宗好色荒淫,指責宰相對皇帝不加約束,三司使推波助瀾。初考官要以“技術(shù)性”錯誤——跑題否決他;覆考官司馬光、范鎮(zhèn)則主張錄??;被罵的三司使蔡襄表示慚愧,認為罵得對。最終,仁宗發(fā)話:“求直言而以直棄之,天下其謂我何?”蘇轍被錄取了!其實,蘇轍的批評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公平——仁宗的后宮生活并不像蘇轍想象的那樣。即便如此,讓一個年輕人表達他對國家命運的思考與擔憂,又于國何損?仁宗一直在接受著臣僚對他后宮生活的監(jiān)督和批評。比如,他廢郭皇后時,臺諫官全體抗議;他破格提拔張貴妃的伯父,又遭到臺諫官的一致反對,包拯甚至“音吐激憤,唾濺帝面”。

倘若我們相信整個國家是一個互相影響的有機整體,那么,唯有“對事負責”,才是“對上”有利的。這樣的道理,是仁宗朝上下皆知并能共同踐行的。

仁宗治下,出現(xiàn)了中國歷史上最為星光璀璨的官僚群體,其中的每一個名字都足以光耀古今

范仲淹自為小官便不畏權(quán)勢,積極抨擊弊政,雖屢遭貶謫而其心不改,“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當國家遭遇外敵,又能奮其武干,整軍御侮,保衛(wèi)國家安全;后為參知政事,主持改革,直擊官僚特權(quán),努力提振政府效率;改革失敗,出守外州,亦能振其行政長材,改善地方面貌;真正做到了“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以天下為己任。范仲淹的改革同道富弼守青州時,黃河決口,三十萬河北災民涌入山東,富弼盤點一路之人員、糧食、物資、空置房舍、山林湖泊,事先準備調(diào)度,分散安置災民,使其有房住、有飯吃、有活干,妥善越冬,順利返鄉(xiāng),寫下了人類救災史上的壯麗詩篇。晏殊、韓琦、富弼、包拯、文彥博、杜衍、歐陽修……他們是詩人、文學家,更是有格局、有理想、有擔當、有能力的政治家兼行政官員。

歐陽修這樣總結(jié)“好官”的標準:“凡治人者,不問吏材能否,施設何如,但民稱便,即是良吏。”政績、聲譽從來不是歐陽修的追求目標,“寬簡而不擾”才是。歐陽修掌政一方,“所至民便,既去民思”。他的政府看上去清閑散淡,甚至“官府闃然如僧舍”,但“事不廢弛”。毋庸諱言,在帝制政治下,這樣的“好官”能夠成批產(chǎn)生,必須歸功于皇帝的愛民、大度、仁厚。

仁宗對批評是大度包容的,仁宗朝的優(yōu)秀官員也是有格局的、大度的。當國家需要時,他們可以放下私人恩怨,站到更高的位置上審時度勢。人們通常會舉范仲淹的例子,筆者想舉的例子卻是范仲淹曾經(jīng)的政敵和政壇前輩呂夷簡。呂夷簡在劉太后攝政時期就已經(jīng)官至宰相,深得劉太后和仁宗信任,范仲淹貶睦州、貶饒州,均與呂夷簡有關(guān)。宋夏戰(zhàn)爭爆發(fā)后,呂夷簡復任宰相,范仲淹出守延安,因為擅自與西夏人通信,有人建議“仲淹可斬”,呂夷簡卻為范仲淹辯護。不念舊惡,為國惜才,在仁宗朝成長起來的高級官員中,這樣的宰相并不罕見。歐陽修“一札薦三相”,一封報告推薦三個人才,三人后來皆官至宰相。這三個人,有曾經(jīng)的政敵之子——呂夷簡之子公著,有曾經(jīng)攻擊過自己的人——司馬光,還有與之學術(shù)觀點相左的后輩——王安石。怎樣才能人才輩出?在上位的人一定要寬容大度,要能從國家的角度看問題。

宋朝人說,“仁宗皇帝百事不會,只會做官家”。這“官家”,仁宗的確做得好。在仁宗朝,我們看到了“不那么強勢的、尊重制度與傳統(tǒng)的皇帝,有責任感、有擔當?shù)闹R分子官僚群,包容異見、接納批評的政治風氣與政治制度”,這些因素當中蘊含著走出朝代更替的可能性。

筆者在《大宋之變》中這樣寫道:“作為個人,仁宗的生命之中充滿了無奈。首先,作為人子,他自從剪斷了臍帶就被從母親身邊抱走……從未享受過親生母親的愛撫——這是他的終生之憾。其次,作為丈夫,仁宗的感情生活并不如意……最后,作為父親……真正陪伴在仁宗生命中的,其實只有一個女兒。……這位可憐的公主也只活了短短的三十三歲。”但即便如此,仁宗一生仍然在努力“求仁”,做一個理想的儒家皇帝。慶歷五年(1045),在即位23年、親政13年之后,仁宗將生母李宸妃的神主奉入了太廟。然而就在兩年之后,他又主動提出將生母神主遷出太廟。這一入一出之間,我們看到了仁宗內(nèi)心的掙扎和他最終對秩序的皈依。仁宗一生最大的遺憾是無子,在極度不甘中,他收養(yǎng)了后來的英宗。仁宗內(nèi)心的拒絕導致了英宗的心理扭曲,英宗的失范又導致了神宗“大有為”的決心——宋朝政治由此發(fā)生轉(zhuǎn)折。

仁宗朝也不是完美的,讓我們繼續(xù)閱讀《宋史·仁宗本紀·贊》的第二段:“(仁宗)在位四十二年之間,吏治若媮惰,而任事蔑殘刻之人;刑法似縱弛,而決獄多平允之士。國未嘗無弊倖,而不足以累治世之體;朝未嘗無小人,而不足以勝善類之氣。君臣上下惻怛之心,忠厚之政,有以培壅宋三百余年之基。子孫一矯其所為,馴致于亂。”

這是一種并不純凈整齊的中庸的美好,它包含了人性的復雜。羅曼·羅蘭說,“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識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認識歷史亦如此,幼稚的讀者才會期望看到完美的古人或者時代。“黃金時代”的確曾經(jīng)存在,但那其中同樣問題叢生,只是那時代的人們擁有直面問題的勇氣和努力解決問題的態(tài)度。

(作者為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參考文獻】

①[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

②[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

③趙冬梅:《司馬光和他的時代》,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4年。

責編/王妍卓 美編/楊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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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刁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