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人本哲學,在政治領域的表現(xiàn)是民本,在社會治理上的實踐是重民生,善治的本質(zhì)則為“厚民生”,富民是國家治理的根本追求。這一點在儒家的思想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富民可謂是其根本性關(guān)切。程頤說:“為政之道,以順民心為本,以厚民生為本。”此“本”之體現(xiàn),概要說來有以下諸端。
富民是“政之急者”。在國家和社會諸多事務中,儒家認為民生是最緊迫的事情。魯哀公問政于孔子,孔子回答說:“政之急者,莫大乎使民富且壽也。”正因為富民是最為急切的,所以儒家常常將民生置于優(yōu)先的位置來認知和討論。如子貢問政于孔子,“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文中的“足食”是就人民的生活而言的,意為國家治理的關(guān)鍵是要安排好人民的生計,要讓人民吃飽穿暖??鬃訉?ldquo;足食”置于“足兵”之前,可見民生在孔子那里不僅是重要的,更是緊迫的。從孔子的論述來看,他所謂的“足食”和“食”,似乎不僅僅限于溫飽,而是過上比溫飽更好的富裕生活,因為他論述說這也是人人可求的、合乎人性的生活,“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有一次孔子到衛(wèi)國,弟子冉有駕車。沿途見到人煙稠密,孔子頗為高興,“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文中的“富之”一詞,鮮明而直白地顯示了孔子的富民立場和主張;而“富之——教之”的先后次序也表明,儒家固然極重禮義教化,但仍然主張富民是首要的,也是最為急切的。
弟子有若發(fā)揮了孔子這一思想,主張“百姓足則君足”,意即只有人民富裕了,統(tǒng)治者也才能夠無虞饑寒。有一年魯國發(fā)生饑荒,魯哀公問有若,說國家鬧饑荒,經(jīng)濟緊張,用度不足,怎么辦呢?有若建議說,那么實行國家提取百分之十的什一稅,怎么樣?魯哀公一聽就有點不滿,他說,我現(xiàn)在實行百分之二十的稅率,國家財力還是緊張,如果用什一稅,那我喝西北風啊。有若見哀公意欲盤剝?nèi)嗣?,于是嚴肅地警告他說:“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言下之意很明顯,“君”要過得好,首先得要讓人民過得好,民生問題實際也是統(tǒng)治者自己的生計問題。事實上儒家民生優(yōu)先、富民優(yōu)先的價值取向,對于民生的改善無疑是有積極意義的。
富民是治國安邦之基石。在儒家思想里,富民之所以為“政之急”,是因為它有著治國安邦的重要政治意義。一方面,富民是社會穩(wěn)定的基礎。儒家認為現(xiàn)實的經(jīng)濟利益決定人們的思想意識,即孟子所謂的“恒產(chǎn)決定恒心”“若民,則無恒產(chǎn),因無恒心”。這里的“恒心”,既指人的道德意識,也包含人們的社會認同和依禮循則的秩序觀念。儒家認為此“恒心”與社會的治、亂密切相關(guān),缺乏“恒心”,社會就會陷入無序和混亂,“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社會一旦出現(xiàn)“無不為已”的局面,當然也就不能實現(xiàn)有效的治理,“夫腹饑不得食,膚寒不得衣,雖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相反,孟子認為若“制民恒產(chǎn)”,使每戶有百畝之田,五畝之宅,家家栽種桑樹,又養(yǎng)雞、豚、狗、豕之畜,人人安居樂業(yè),自會政通人和:“是故明君制民之產(chǎn),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qū)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正是循此“恒產(chǎn)—恒心”的理路,所以孟子認為富民有著急切的現(xiàn)實合理性和必要性,“今也制民之產(chǎn),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王欲行之,則盍反其本矣”。所謂“反其本”,實即“制民之產(chǎn)”,亦即采取切實施政措施來富民,實現(xiàn)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此為安民致治的要津。
另一方面,民富才能國安。儒家認為民心的向背是統(tǒng)治合法、合理的最終依據(jù),即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而要獲得人民的支持,統(tǒng)治者則必須“與民同樂”而不能“獨樂”,“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雖有臺池鳥獸,豈能獨樂哉?”孟子所謂的“同樂”,其要義在于“與百姓同之”,“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于王何有!”而究其實即強調(diào)統(tǒng)治者應關(guān)注并解決好民生問題,正如《孟子·盡心上》所言:“易其田疇,薄其稅斂,民可使富也。”儒家認為,唯有富民,才能贏得民心,也才能“王天下”?!睹献?middot;離婁上》說:“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雖欲無王,不可得已。”儒家認為,真正“王天下”的統(tǒng)治者,無不是“富民”的;如果不是這樣,統(tǒng)治者只滿足一己私欲,不顧人民冷暖饑寒,則其執(zhí)政合法性不僅不足,其國也將難安。此意誠如荀子所揭:“故王者富民,霸者富士,僅存之國富大夫,亡國富筐篋、實府庫??鸷D已富,府庫已實,而百姓貧。夫是之謂上溢而下漏,入不可以守,出不可以戰(zhàn),則傾覆滅亡可立而待也。”正是有鑒于富民對于治國安邦如此極端的重要性,故儒家一直宣揚“富民為本”。
富民是“治人者”之天職。按儒家的理解,天生民而樹之君,“治人者”對人民負有無可推卸的政治義務和責任,用儒家的說法即是“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內(nèi)之溝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所謂“堯舜之澤”,其間最為基本的就是人民的生計問題,儒家一再提醒“治人者”,要如古圣王一樣,以天下為己任,以民生為天職:“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儒家還以“為民父母”為喻,強調(diào)富民也是統(tǒng)治者不可逃避的道義責任。如《孟子·滕文公上》說:“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將終歲勤動,不得以養(yǎng)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使老稚轉(zhuǎn)乎溝壑,惡在其為民父母也!”因此,對那些不顧人民饑寒交迫、只顧一己享樂的統(tǒng)治者,儒家痛斥之“率獸食人”,根本不配“為民父母”:“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后乎!’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饑而死也!”顯然,在儒家看來“為民父母”,是絕不應“使斯民饑而死”的,相反,他們有義務和責任讓人民過上“有粟如水火”的豐衣足食的生活,換言之,“治人者”天然負有富民之責。
富民是善治之標志。在儒家的政治理念中,判定一個社會治理得好壞,一個政權(quán)的善與惡,其中一個重要標準就是人民生活的品質(zhì)與狀態(tài)如何。一個人民安居樂業(yè)、人民富裕的社會,就是一個好社會,甚至是一個理想的社會。如孟子就認為,“王道”社會就是能讓人民生活無憂的樂土,“使民養(yǎng)生喪死無憾也。養(yǎng)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能讓人民過上豐衣足食的富裕生活,也就達到了理想的“圣人之治”:“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事實上,在儒家所憧憬的理想社會——“大同”世界里,其中突出的內(nèi)容就是民生無憂,人民生活幸福?!抖Y記·禮運》有云:“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文中所謂“皆有所養(yǎng)”,就揭示這是一個民生無憂,“養(yǎng)生喪死無憾”的人間樂土。正因為如此,所以儒家深信:一個理想的社會,一個治理良善的社會,必然是一個民富民樂的社會。
中國古代有“儒如五谷”之說,喻示儒家對古代社會的重大意義,儒家“富民、厚生”論,就是這一意義在治國安邦上的重要體現(xiàn),而其取向顯然是追求社會整體與長遠的利益。
(作者:胡發(fā)貴、李寧,分別系江蘇省社會科學院哲學與文化研究所研究員、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