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西周末年禮崩樂壞,士作為低級貴族從政治結構中被游離出來。在生存壓力之下,士面臨著再就業(yè)的選擇。士再就業(yè)的事實,決定他們必須在自己原有知識基礎之上,根據現(xiàn)實的需要,提出不同的思想觀念和解決方案,并在私學的背景之下不斷強化自身獨特的思想立場,從而形成了百家爭鳴的局面,促進了軸心時期中國思想的突破。
【關鍵詞】禮崩樂壞 再就業(yè) 百家爭鳴 【中圖分類號】K2 【文獻標識碼】A
可以說,在現(xiàn)代經濟社會的背景下,再就業(yè)是一個極為普遍的現(xiàn)象,它已然是和現(xiàn)代社會飛速發(fā)展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然而,在古代有再就業(yè)嗎?我們一般會認為,再就業(yè)只是現(xiàn)代經濟社會的一種特有現(xiàn)象。這種想法從總體上來說是無誤的,但也并不是絕對的。在中國古代,就曾經發(fā)生過一次極為重要的再就業(yè)選擇行為,并且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社會的發(fā)展,改變了中國思想史的面貌,那就是百家爭鳴。
“禮崩樂壞”與士的生存危機
“禮崩樂壞”是我們通常用來描繪春秋戰(zhàn)國時期社會狀況的詞匯,比如在應劭的《風俗通義》中就指出,“其后周室陵遲,禮崩樂壞,諸侯恣行,競悅所習,桑間、濮上,鄭、衛(wèi)、宋、趙之聲,彌以放遠,滔湮心耳,乃忘平和,亂政傷民,致疾損壽”①,很顯然,這里指的狀況就是春秋戰(zhàn)國以來,因周天子權威的下降而導致的社會失序、混亂的狀態(tài)。所謂禮樂,實際上指的就是周代的典章制度和行為規(guī)范,通過周公的制禮作樂,而形成的一整套具備操作性的禮樂制度,將人們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納入“禮”和“樂”的范疇,從而潛移默化地規(guī)范人們的行為舉止,所謂“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諸侯朝于明堂,制禮作樂,頒度量,而天下大服”②,這也就是孔夫子所贊嘆的“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③的那種禮樂制度。而禮樂制度的崩壞,則意味著社會面臨巨變。
在《史記》中,司馬遷用了一個非常著名的故事,來形象地說明“禮崩樂壞”的發(fā)生:“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萬方,故不笑。幽王為烽燧大鼓,有寇至則舉烽火。諸侯悉至,至而無寇,褒姒乃大笑。幽王說之,為數(shù)舉烽火。其后不信,諸侯益亦不至。”④這就是“烽火戲諸侯”的故事,當然有很多人會質疑司馬遷這條記載的真實性,因為畢竟在前后的相關史料中,都未曾涉及。但不論它真實與否,司馬遷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實際上是有很明顯的用意的。烽火臺設立的用意是很特殊的,即在戰(zhàn)爭發(fā)生的時候,天子點燃烽火臺,諸侯得到號令來幫助天子,即“勤王”。所以點烽火實現(xiàn)的是一種軍事功能,而這個軍事功能背后,包含著天子強烈的權威感,因此點烽火實際上是一個很神圣的事情。然而,通過周幽王烽火戲諸侯這個事件,可以很直觀地看出,這不僅破壞了天子的權威感,而且也破壞了整個社會秩序,最終造成了禮崩樂壞的局面。
社會秩序的破壞,直接影響的是個體的生存狀況,對于貴族來說,尤其如此。這種影響對于不同層級的貴族來說,會產生極為不同的結果。對于作為高級貴族的諸侯們來說,由于天子權威的下降,即從“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變?yōu)?ldquo;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諸侯們無疑從這個變革中感受到了極大的機遇和發(fā)展空間,春秋戰(zhàn)國之際的諸侯混戰(zhàn),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的,對于諸侯們來說,畢竟這個時代給予了更多的可能性。然而,對于作為低級貴族的士來說,就面臨著極大的生存挑戰(zhàn)。顧炎武先生曾在《日知錄》卷七“士何事”條中說:“春秋以后,游士日多。《齊語》言桓公為游士八十人奉以車馬衣裘,多其資幣,使周游四方,以號召天下之賢士。而戰(zhàn)國之君遂以士為輕重,文者為儒,武者為俠。嗚呼!游人而先王之法壞矣!”⑤士原本是屬于低級的貴族階層,由于禮崩樂壞,周天子權威下降,無力維系整個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士的生存首先受到了巨大的沖擊。“游士”即士從政權結構中游離出來,這種現(xiàn)象根據顧炎武先生的考察,是春秋以來的普遍現(xiàn)象,當然,這在顧先生看來,也是對先王之法的破壞,亦即禮崩樂壞。這些從政權結構中游離出來的士,對于中國思想的早期變革來說,是一種巨大的推動。
士以何再就業(yè)
我們通常都會認為中國古代傳統(tǒng)最大的特色就是對于人的重視,而對于人的重視,最為基本的就是對于人的生存的關注。而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思想大轉變,也是直接由人的生存問題所激發(fā)的。士基于生存需求而展開的再就業(yè)選擇,引發(fā)了中國思想史上第一次重要的變革。
如同我們今天所理解的那樣,任何人的再就業(yè)都與其自身所具有的知識和能力有密切關聯(lián),知識和能力的基礎決定了人們可以做怎樣的選擇。對于當初從政權結構中游離出來的士來說,也是如此。那么,士所具有的知識和能力又是怎樣的呢?士從本質上來說就是早期政權結構中的低級貴族。貴族這一身份決定了他們是早期少數(shù)受過良好教育的成員,是具有知識的階層,這是他們所具有的知識和能力基礎。
中國早期的教育制度非常完備,這當然是出于政治統(tǒng)治的需要,《禮記·學記》中很清楚地概述了這種教育體制:“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比年入學,中年考校。一年視離經辨志,三年視敬業(yè)樂群,五年視博習親師,七年視論學取友,謂之小成;九年知類通達,強立而不反,謂之大成。夫然后足以化民易俗,近者說服,而遠者懷之,此大學之道也。”⑥當然,這樣的教育更多側重于對貴族統(tǒng)治人才的培養(yǎng),從而以有利于“化民易俗”??梢哉f,一直到周代為止,傳統(tǒng)的教育體制是由政府所掌控的,貴族壟斷了知識,各級官員有具體而又明確的分工,教育被限制在貴族系統(tǒng)之內,這也就是傳統(tǒng)所謂的王官之學。王官之學,因其事實的需要有著不同的層次,鄉(xiāng)里有教,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為地方教育,供普通低級貴族子弟上學。在諸侯一級則稱“泮宮”,而天子一級稱“辟雍”。王官之學的教育是以六藝為中心的,培養(yǎng)的是貴族的六種基本政治素養(yǎng),嚴格地來說,有小學六藝和大學六藝之差異(小學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大學六藝:詩、書、禮、樂、易、春秋)。其教育體系的基本特征是學在官府,王官之學,官師合一。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對于士的生存選擇來說,他們的再就業(yè)顯然是以他們在官學系統(tǒng)中所習得的知識(即六藝)為基礎的。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看到“六藝”對于中國思想文化的重要意義。馬一浮先生曾主張以六藝統(tǒng)攝中國傳統(tǒng)學問,“六藝者,即是《詩》《書》《禮》《樂》《易》《春秋》也。此是孔子之教,吾國二千余年來普遍承認一切學術之原皆出于此,其余都是六藝之支流。故六藝可以該攝諸學,諸學不能該攝六藝。今楷定國學者,即是六藝之學,用此代表一切固有學術,廣大精微,無所不備”⑦。士的這種知識基礎的同源性,也決定了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的融合性和互補性的問題。
士再就業(yè)的影響
由于禮崩樂壞的事實,士被迫從政權結構中游離出來,這是春秋戰(zhàn)國時代最為典型的特征,也構成了中國古代思想第一次重大轉折的社會基礎。士需要在一個混亂的時代生存,就要面臨再就業(yè)的挑戰(zhàn)。士再就業(yè)的事實,對于中國早期社會思想史來說,具有重要的影響。
首先,它帶來的是社會階層的流動。如果說在周代所設定的禮樂制度之下,社會基本上處于一種相對穩(wěn)定的狀態(tài),而權威的解體,士的游離,對于整個社會階層來說,帶來了變化的可能,《管子》中有一段很直接的描述:“是故農之子常為農,樸野不慝,其秀才之能為士者,則足賴也。”⑧“農之子常為農”(同理,士之子常為士、工之子常為工、商之子常為商)這是在正常的禮樂制度下的安排,但是,這里也很清楚地說明,農之子中優(yōu)秀的人可以成為士。這表明,階層不再是固定不變的,農可以成為士,士自然也可以變?yōu)檗r,這種流動性對于士來說,自然意味著生存壓力的增大,當然,從總體上來說,它為整個社會的自由和活力提供了重要的空間。正因如此,士才能獲得更多的思想和社會的空間。
其次,這種變動最為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私學的興起。如前所言,學在官府的狀態(tài)被打破,有知識的士從政權中游離出來,對于他們來說,其再就業(yè)的直接選擇就是以他們從官學系統(tǒng)中所習得的知識來進行,即通過傳授自身的知識從而獲得再就業(yè),這在中國教育史上產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私學首次進入了中國社會的舞臺,并且深刻影響了中國思想傳統(tǒng)。孔夫子在《論語》中,曾經很直接地說,“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誨焉”⑨,我們在通常意義上也是把孔子視為中國的第一位老師,這也是就私學的意義來說的。其實對于先秦諸子來說,何嘗不是如此呢?從本質上來說,面對再就業(yè)的壓力,諸子百家必須要不斷地堅持并強化自身思想的特點,才能夠吸引更多的追隨者,才能夠在生存競爭中占得優(yōu)勢地位。如果以私學為中心來考察先秦諸子百家的發(fā)展,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非常值得深思的現(xiàn)象,那就是先秦諸子思想的繁榮是以私學的興起為開端的,其終結也是以私學的廢除為結束的,這樣的事實,多少提醒我們在考察思想形態(tài)的時候,應當給予教育制度本身更多的關注,思想就是教育的產物。
最后,再就業(yè)的精神實質就是多元思想的涌現(xiàn)。這種多元的思想,對于早期中國思想史來說,就是軸心時期中國思想的突破。我們需要注意到的是,由于私學的興起,同樣也促進了學術思想的人間性特征的形成和發(fā)展。先秦諸子出于現(xiàn)實生存狀態(tài)的需要,其思想的基本要求是必須要解決現(xiàn)實中的問題,惟其如此,才能獲得更多的現(xiàn)實支持和發(fā)展。于是,關注現(xiàn)實問題、關心人的基本生存狀態(tài),幾乎成為了諸子百家關注的焦點,這也與私學的現(xiàn)實存在狀態(tài)有著密切的關系。
由于禮崩樂壞導致士的再就業(yè)需求,從而促進私學的興盛,無論是后世諸子百家的稱謂也好,還是九流十家的說法也好,都表明了這一時期中國思想的豐富程度。中國思想由此實現(xiàn)了突破,并因而確立了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基本精神價值,從而塑造了國人的精神世界。
(作者為浙江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導)
【注釋】
①王利器:《風俗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67頁。
②孔穎達:《禮記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088-1089頁。
③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65頁。
④司馬遷:《史記》(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148頁。
⑤黃汝成:《日知錄集釋》,欒保群、呂宗力校點,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0年,第336頁。
⑥王文錦:《禮記譯解》,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514頁。
⑦馬一?。骸短┖鸵松綍Z》,《馬一浮全集》第1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8頁。
⑧黎翔鳳:《管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401頁。
⑨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94頁。
責編/周小梨 美編/楊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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