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皇帝作為最高行政長官對臣下的問責,是皇權突破環(huán)境蔽障和體制約束的最直捷的途徑。皇帝問責的對象一般限于能夠接近皇帝的高級京官和節(jié)制一方的地方大員,但借助完善的官僚體制可以深入府縣基層?;实蹎栘煹男问街饕挟斆尕焼?、公文責問、遣使責問和刑訊式責問等。專制王權把天下萬民作為管理對象,“問責”是王權自我實現(xiàn)的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
【關鍵詞】皇帝 王權 問責 切責 簿責 【中圖分類號】K23 【文獻標識碼】A
皇帝權力發(fā)揮作用的程度和實施的效果除了取決于法理與制度的保障外,還取決于具體的行政環(huán)境和皇帝本人的執(zhí)政能力?;实圩鳛樽罡咝姓L官對臣下的問責,是皇權突破環(huán)境蔽障和體制約束的最直捷的途徑。那么,皇帝問責的對象通常是誰?常見的問責形式有哪些?哪些因素影響了問責形式的選擇及問責的實際效果?這些看似過于具體的問題實際上與專制皇權的本質(zhì)、局限和宿命等根本性問題直接相關,對這些問題的回答有助于更深切地理解皇權政治的運作方式和本質(zhì)特征。
皇帝問責的對象及后果
一般來說,皇帝問責的對象限于能夠接近皇帝的高級京官和節(jié)制一方的地方大員,但借助完善的官僚行政體制,可以深入府縣基層。如洪武五年冬十二月甲戌,明太祖“勅中書命有司考課必有學校、農(nóng)桑之績,違者降罰”,山西汾州知州對平遙主簿成樂的考評意見是“能恢辦商稅”。洪武帝認為“主簿職在佐理縣政、撫安百姓,豈以恢辦為能?州之考非是。”于是“命吏部移文訊責”(《明史紀事本末》卷十四)。清代專制皇權空前加強,歷朝皇帝都力所能及地親自處理庶務,為此建立并完善了召見制和奏折制。嘉慶帝曾標榜“我朝革除一切秕政,首在通下情而宣上意。每日宵衣視事,召對臣僚,周咨庶政,乃至外來道府等官亦俱準其親詣宮門遞折請訓”(《清仁宗實錄》第231卷,嘉慶十五年六月辛亥)。“問責”必是召見包括的內(nèi)容。
皇帝問責臣下的程度和后果也有區(qū)別。一般來說,責讓、責問、召問是一般性的問詢和批評;切讓、切責、譴問是因為臣下過錯確然而嚴辭厲色予以訓斥責備,表明“領導”確實很生氣;詰問、詰責是以質(zhì)詢和盤問為形式對臣下過錯的追究,臣下若沒有準備會陷入被動而難以開脫;條責、簿責、訊責則是皇帝責令執(zhí)法人員根據(jù)法規(guī)律條對“犯罪嫌疑人”采取的、伴隨著偵訊和舉證的“雙規(guī)”措施,其后果往往是比較嚴重的。
皇帝問責的形式
當面責問。一般只能用于經(jīng)常在皇帝身邊出入或與皇帝容易接近之京官大臣或地方要員?;实垭S機論事,廷召面責,以保持對朝政的直接掌控。如漢元帝繼位之初,“關東連年被災害,民流入關,言事者歸咎于大臣”,元帝幾次在上朝的日子召見丞相于定國、御史大夫貢禹,讓他們?nèi)胧沂茉t,“條責以職事”,于定國因此不得不上書謝罪(《漢書》卷七十一《于定國傳》)。有時候,皇帝的責問是委婉的、含蓄的,但對臣下的殺傷力一點都不會減少。漢成帝時,發(fā)生了“熒惑守心”的異常天象,被認為是上天告變、國運有厄的象征。成帝認為這是宰相多年來執(zhí)政有缺所致,“乃召見方進,賜養(yǎng)牛、上尊酒,令審處焉”。方進即日自殺(《后漢書》卷三十六《郭陳列傳》)。
這種當面問責的形式在君主行政中的重要性越到后來越弱化。秦漢時期官僚科層體制還不完備,朝廷官制是圍繞皇帝建構起來的,無論三公九卿還是太守州牧都直接對皇帝本人負責,皇帝直接統(tǒng)攬全局,并且一旦遇到秦皇漢武這樣的強勢君主就會出現(xiàn)“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于上”,“丞相諸大臣皆受成事,倚辦于上”(《史記·秦始皇本紀》)的局面,大臣很容易成為直接問責的對象。隋唐以后,國事與皇帝家事逐漸分開,官僚科層體制日趨成熟,在皇帝與政府職能部門之間建立起了一套比較規(guī)范的工作程式,皇帝對大臣的督責主要通過詔書、諭旨等公文形式進行。
以詔書、諭旨問責。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后,號稱皇帝,并改命為制,令為詔,從此詔書成為皇帝布告臣民的專用文書。除詔書外,后世帝王用以傳達旨意的文書還有璽書、上諭、敕命、手批(即對奏折的批復)。秦及兩漢時期,皇帝將其意志化為詔書付諸實行在程序上是比較簡單的:或與宰相議定,交御史起草;或直接命御史起草,即可下達生效,制度上受到的限制較少,皇帝通過詔書問責簡便高效。從東晉開始,詔書在下達之前需由門下省審署,門下長官有權對詔書內(nèi)容提出異議并呈請皇帝斟酌修正。隋唐時期確立三省制,中書省擬旨、門下省審核、尚書省頒行成為詔書發(fā)布的法定程式。在宋代,“凡詔令皆中書門下議而后命學士為之”(《宋史》卷二七二《蔡京傳》)。詔書雖然使用起來不像以前那樣便利,仍然是皇帝督責臣下的重要手段。
皇帝更傾向于避開宰相和相關機構,直接寫信表達自己的意志。在漢朝,皇帝個人給大臣寫的信叫“璽書”。與公事公辦的“詔書”相比,“璽書”更能維護受責讓者的臉面,因此它可以用于宰相級別的高官。如光武帝時前梁令閻楊多次譏議朝政,光武帝對其心懷嫌棄,看到司徒侯霸對他的舉薦后,十分生氣,賜侯霸璽書嚴厲申斥其因私舉薦的行為,幸得前去送書的馮勤從中轉圜,光武帝才平息怒氣(《后漢書》卷二六《馮勤傳》)。璽書責問更多用于在外領兵的將領和太守一級地方高官。與璽書類似的有手詔、手書,本來是指皇帝親筆的書信,漢朝時即已出現(xiàn)。唐宋以后,手詔成為帝王慣常使用的指令性文書,文字形式非常自由,多不經(jīng)法定頒宣程序而直接下達,成為皇帝指揮軍政、獎懲大臣的得力工具。
清朝皇帝強力集權,上諭取代詔書成為使用最多的指令形式。諭的本意是“曉諭”,意為“告知使明白”。上諭指皇帝主動頒發(fā)的指示性、誡勉性命令,根據(jù)內(nèi)容的密級或緊急程度及下發(fā)渠道的不同,可分為明發(fā)上諭、廷寄上諭和朱批三種。明發(fā)上諭亦稱普發(fā)上諭,由內(nèi)閣大學士起草,經(jīng)皇帝審改后再由專職人員用紅筆謄寫于黃紙折子上,然后傳喚受諭部院官員抄出執(zhí)行,該種上諭有嚴格的程式,通常全國普發(fā),故又稱“普發(fā)上諭”,它與詔書不同之處在于更加靈活便捷,可以不加蓋國璽。廷寄上諭屬緊要機密諭旨,也稱寄信、字寄上諭、軍機寄字,一般由軍機大臣按照皇帝的旨意撰擬,然后進呈皇帝,經(jīng)皇帝閱審改定由軍機處密封,交兵部捷報處飛馬速遞承接者親啟。“朱批”即皇帝于大臣進呈題奏本折上的批示。上諭中地位最尊崇的是朱諭,由皇帝親自朱筆書寫,內(nèi)容多是機密要務,不受任何格式的約束,除專使遞送外,大都由軍機處密封寄發(fā)。
遣使問責。派遣尚書、御史、欽差或者宦官等使者代表皇帝對臣下當面問責,是歷代帝王駕輕就熟的招數(shù)。尤其是秦漢時期,天子派使者追責臣下如同家常便飯,連丞相都不能豁免。魏征與唐太宗號稱明君賢相千古一遇,也免不了被君主遣使責問:“或有言征阿黨親戚者,帝使御史大夫溫彥博案驗無狀”(《舊唐書》卷七一《魏征傳》)。
中央政府派出專人代表皇帝周行郡國,處理應急事務,省察治狀,黜陟能否,這是專制皇帝整肅吏治、掌控地方所放出的終極大招。漢代的刺史、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典簽”、唐代的監(jiān)察御史、宋朝的走馬承受公事(廉訪使者)、元代的“奉使宣撫”、明清的巡按御史以及欽差大臣等,都是君主手中糾責臣下的尚方寶劍。
下吏與下部。“下吏”是隨著秦朝大一統(tǒng)專制王權的建立而出現(xiàn)的糾責官員的方式,兩千年來行之不斷,指的是皇帝命令相關官員對有罪過的臣下進行當面責問,并要求受責問者予以回應和解釋。兩漢時期,下吏責問根據(jù)官員過錯的嚴重程度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問狀”,與之對應的回應方式是“對狀”;另一種是“簿責”“簿問”,與之對應的回應方式是“對簿”。“對狀”和“對簿”的內(nèi)容要由負責責問的官員匯報給皇帝,以作為進一步處置的依據(jù)。
“問狀”即有針對性地了解情況。皇帝命有司就某事質(zhì)詢或責問某位大臣即為“問狀”。比“問狀”更嚴厲的是“詰責”或“詰問”。而“簿責”“簿問”適用于比較嚴重的情況,其內(nèi)容大都涉及大不敬、謀反、叛國、欺瞞或忤逆皇帝、延誤軍機導致失敗等。師古注“簿問”曰:“簿問者,書之于簿,一一問之也”,所以“簿責”“簿問”就是把當事人的罪行一條一條寫在文簿上逐條進行責問,而且被責問者必須當面對質(zhì)、舉證,其對答之言也要一一書于簿上,匯報給皇帝。
明清時代,隨著官僚體制的成熟,“下部”逐漸取代了“下吏”,成為皇帝通過專職管理者簿責臣下的通常說法。其實“下吏”和“下部”大體是一個意思。若罪過嚴重,下吏、下部都解決不了問題,后面還有下廷尉獄、下法司、詔獄等。如漢文帝四年,有人上書告絳侯周勃謀反,結果周勃“下廷尉”(《史記》卷五七《絳侯周勃世家》)。
以“罪己詔”自我問責?;实劬泳盼逯?,代天理民,沒有任何人能在法理上對其權力提出挑戰(zhàn),因此對皇權真正有效的約束來自于皇帝自身。那么,在失職或犯錯后,皇帝是如何問責自己的呢?他們最拿手的招數(shù)是打悲情牌,下“罪己詔”。罪己詔是古代帝王在朝廷出現(xiàn)嚴重政治問題、國家遭受重大天災使政權處于危機之時,為凝聚人心士氣,自省或者檢討自己的過失,所發(fā)布的口諭或者文書。
歷史上第一個發(fā)布罪己詔的是漢文帝劉恒。公元前164年春,因為天災不斷,民不聊生,文帝下詔檢討。以詔書的形式自我反省,為后代帝王樹立了榜樣。漢武帝于征和四年頒布的“輪臺罪己詔”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份內(nèi)容豐富且形式規(guī)范的罪己詔,為后代帝王提供了一個寫作范本。當時桑弘羊等人上書建議在輪臺戍兵以備匈奴,漢武帝駁回,借此機緣下詔反思自己,他“深陳既往之悔”,聲稱不忍心再“擾勞天下”,認為“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nóng)”。“輪臺罪己詔”的發(fā)布,使?jié)h朝的統(tǒng)治方針重新回到了與民休息的軌道,從而避免了像秦朝般迅速敗亡的命運。
效果最好的罪己詔是唐德宗李適的《罪己大赦詔》。德宗即位不久,貿(mào)然采取削藩政策,引發(fā)大規(guī)模叛亂。783年,長安失守,李適倉皇出逃,被叛軍一路追殺到今天陜西的乾縣。他不得已下詔罪己,檢討自己“天譴于上而朕不覺,人怨于下而朕不知”的過錯。結果“四方人心大悅”,“士卒皆感泣”,叛軍不少將領投誠,很快平定叛亂。發(fā)布罪己詔最多的是明思宗朱由檢,他一共發(fā)布過6次罪己詔,最后的遺詔充滿了悲劇色彩:“朕死,無面目見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發(fā)覆面,任賊分裂朕尸,勿傷百姓一人”(《明史》卷二四《莊烈帝本紀二》)。清朝順治皇帝死后頒布的罪己詔自定十四大罪狀,當是自我反思最深刻的,不過一般認為,順治遺詔經(jīng)過了孝莊太后大面積的修改。
據(jù)筆者粗略統(tǒng)計,二十六部正史中記載的帝王罪己詔將近三百份,其中有的是真誠的反省,有的是被迫無奈的表態(tài),有的則是裝點門面的作秀。不論怎樣,在王權神圣的傳統(tǒng)政治文化中,作為天子的帝王能夠俯首“罪己”,總有其值得肯定的積極作用。
專制王權把天下萬民作為管理對象,包括宰相在內(nèi)的所有行政機構和政府官員最終都得對其負責,因此“問責”是王權自我實現(xiàn)的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所謂“相權”“部門行政權”是王權的讓渡而不是另外一種性質(zhì)的權力,所謂宰相的封駁權、監(jiān)察機構的諫議權等都是王權內(nèi)在自我約束機制的外化和制度化,因此不能把權力的屬性和它的實際管理能力混為一談,更不能把它自我約束的制度設計看作相互矛盾的對立物。隨著社會發(fā)展和官僚行政體制的成熟,皇帝“問責”的個人性色彩逐漸淡化,而更多地成為一種制度性行為,而絕對權力制度化的過程,就是它逐漸解體、衰亡的過程。
(作者為南開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導,南開大學社會史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
【注:本文系中國歷史研究院委托研究項目“中國古代政治文化的歷史經(jīng)驗”(項目編號:20@WTC011)階段性成果】
責編/李丹妮 美編/楊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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