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國古代,文人作為知識精英群體,其聚會往往通過縱情山水、飲酒賦詩的方式展開,同時還伴有詩文、繪畫、書法等藝術(shù)作品的創(chuàng)作,故被稱為雅集。雅集在漢代開始確立,經(jīng)過后代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蘭亭雅集、西園雅集及玉山雅集等著名的文人雅集活動。這些雅集活動,以雅作為文化品格,以趣作為精神追求,成為了中國文化史上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關(guān)鍵詞】文人雅集 雅 趣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人聚會的演進與發(fā)展
文人聚會在先秦兩漢時期得以起源和形成。早在先秦時期,文化知識被貴族階層及士人群體所壟斷,他們在聚會上宴飲賦詩,可視為文人聚會的最早源頭,《詩經(jīng)·小雅》中就有很多詩歌描繪了貴族間的宴飲聚會場景。及至漢代,文人逐漸從士人階層中分化出來,文人群體間的聚會活動才正式出現(xiàn)。西漢初期,采取了分封與郡縣并置的統(tǒng)治策略,各諸侯王為壯大聲勢,紛紛招賢納士,使得大批文人雅士得以聚集,從而為文人聚會提供了條件。這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景帝時梁孝王組織的兔園之會,梁孝王“游于兔園。乃置旨酒,命賓友,召鄒生,延枚叟。相如末至,居客之右。……王乃歌北風于衛(wèi)詩,詠南山于周雅”(謝惠連《雪賦》)。兔園之會形成了以鄒陽、枚乘、司馬相如等宮廷文人為主體的聚會活動,他們在聚會中飲酒、吟詩、作賦等行為確立了后代文人雅集的基本范式。
不同于漢代,文學主要是作為經(jīng)學的附庸而存在,魏晉南北朝進入文學自覺的時代,文人群體的主體精神和人生價值得到發(fā)揚,文人雅集開始頻頻登場,并呈現(xiàn)出多姿多彩的樣態(tài)。如建安時期,三曹父子憑借帝王身份和出眾的文才成為文壇領(lǐng)袖,他們與徐干、陳琳、劉楨等人聚集鄴下,“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曹丕《與吳質(zhì)書》),并由此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宴飲詩,成為當時文人雅集的真實反映。又如東晉永和九年的上巳節(jié),以王、謝等大族為中心的江南名士聚會于會稽山陰的蘭亭。蘭亭雅集將文人聚會和節(jié)日風俗進行了結(jié)合,通過曲水流觴、吟詠賦詩來體玄悟道、暢敘幽情。而這次聚會又經(jīng)過王羲之《蘭亭集序》的書法傳播,成為了文人聚會的典范,在歷史上最負盛名。除此之外,這一時期著名的文人聚會還有西晉時“二十四友”的金谷之會、東晉謝氏家族的烏衣之游、劉宋時竟陵八友的西邸之會等,形成了以門閥士族文人為主體的雅集活動。
唐宋時期,隨著科舉制的實施,門閥士人受到打壓,庶族士人通過考試進入權(quán)力中心,形成了大批的科舉文人群體。這一群體的出現(xiàn),促進了文人聚會的發(fā)展,使之前以皇族、門閥及文學侍從之臣為中心的雅集,轉(zhuǎn)向了以科舉文人群體為中心的雅集。隨著文人主體的變化,一方面聚會的組織開始涉及到文人群體的各個層面,既有以帝王及上層文人主導的宴飲聚會,如宋徽宗親自創(chuàng)作的《文會圖》反映的就是以皇權(quán)為中心的文人雅集;又有下層文人自發(fā)組織的聚會活動,如唐末五代時期,大量文人隱居廬山,他們經(jīng)常集會唱和。另一方面聚會也更為常態(tài)化和多樣化,不但出現(xiàn)了以科舉為中心的同年、同僚及同鄉(xiāng)間的賞游性文人聚會,各類主題性聚會也越來越多,如曝書會、耆老會、茶會、詩社等。這一時期較著名的文人聚會,如唐代中期白居易與胡杲、吉旼等九老組織的香山雅集(又稱“九老會”),北宋時期駙馬王詵與蘇軾、米芾、黃庭堅、秦觀等著名文人組織的西園雅集等,都是影響深遠的文人聚會,被后人所追慕和效仿。
盡管唐宋以后文人聚會的基本范式已經(jīng)確立,但真正的文人雅集直到元代才形成規(guī)模效應和深遠影響①,出現(xiàn)了著名的玉山雅集。玉山雅集是由元末昆山富豪兼詩人顧瑛主持,“元季知名之士,列其間者十之八九……其賓客之佳,文詞之富,則未有過于是集者”,其規(guī)模之大、歷時之久、影響之深遠,成為了文人聚會的巔峰,被《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贊譽為“文采風流,照映一世”。
雅:文人聚會的文化品格
一些普通的社會性聚會,往往因為文人的參與而呈現(xiàn)出高雅的格調(diào),最具代表性的即歲時節(jié)日聚會,如蘭亭雅集就發(fā)生在上巳節(jié)。上巳本是古人到水邊沐浴以祓除不祥的民俗節(jié)日,文人們選擇這一天聚會,對傳統(tǒng)的節(jié)俗活動進行了改造,增加了曲水流觴、宴飲賦詩、玄理清談等環(huán)節(jié),提升了上巳節(jié)俗的風雅韻味。據(jù)《世說新語·言語》,洛下諸名士上巳節(jié)共至洛水邊修禊事,返回后,樂廣問王衍曰:“今日戲,樂乎?”王曰:“裴仆射善談名理,混混有雅致;張茂先論《史》《漢》,靡靡可聽;我與王安豐說延陵、子房,亦超超玄箸。”洛下名士在上巳節(jié)進行雅集清談,反映出與眾不同的審美旨趣和思辨智慧。除此之外,七夕、中秋、重陽等節(jié)日,也是文人聚會時經(jīng)常挑選的日期,文人群體高雅的參與方式,賦予了民俗節(jié)日以獨特的文化內(nèi)涵。②
文人聚會在模式和內(nèi)容上也處處透露出雅的格調(diào)。一般來說,歷代文人聚會大都會沿襲蘭亭雅集的模式,在環(huán)境優(yōu)雅的山水勝景或私家園林中,眾名士濟濟一堂,他們或飲酒品茗,或吟詩作文,或談玄論道,或琴棋書畫,形成一種自覺的文藝組合。而這些內(nèi)容,本就是君子雅道的重要內(nèi)容,古代有九雅之說,包括尋幽、酌酒、撫琴、蒔花、焚香、品茗、聽雨、賞雪、候月;又有八雅之說,即琴棋書畫,詩酒花茶。可以說,文人聚會的模式雖然大同小異,但基本離不開這些風雅元素,相傳李公麟創(chuàng)作的《西園雅集圖》,就詳細描繪了王詵、蘇軾等十六人雅集的情形,共分五組:“提筆作詩”“展卷作畫”“彈琴靜聽”“題石揮毫”及“談經(jīng)論道”,表現(xiàn)出一種超然物外、迥異塵俗的精神追求。
而文人聚會的雅,有時還體現(xiàn)在聚會時的場景布置中,如酒器、茶器、樂器、盆景插花、文房四寶、古董字畫……古代文人并不追求器物的奢華,卻對器物的材質(zhì)、內(nèi)涵和精美程度要求嚴格,正是因為這些器物可以借助于自身的文化意蘊,提升聚會品質(zhì)、陶冶文人情操。
文人聚會之雅,還表現(xiàn)在眾多文藝作品的創(chuàng)作上。文人聚會時,在與自然山水的接觸中,在推杯換盞的促發(fā)下,很容易激發(fā)創(chuàng)作欲望,于是揮毫潑墨,創(chuàng)作出詩歌、書法和繪畫等大量的文藝作品。而詩、書、畫本為文人之專長,也是文人風雅最直接的體現(xiàn)。故舉凡文人聚會,必定作詩,或同題唱和,或分韻賦詩,像顧瑛的玉山雅集就做到了“會有其人,人有其詩,而詩皆可誦”(李祁《玉山名勝集序》)。而蘭亭雅集的唱和成果《蘭亭集》,不但完整地保存了流傳下來的37首詩歌,王羲之創(chuàng)作的《蘭亭集序》更因其精彩的文字和雋逸的書法,被后人譽為“天下第一行書”。盡管當時還沒有出現(xiàn)繪畫的創(chuàng)作,但蘭亭雅集卻成為繪畫史創(chuàng)作的重要母體,出現(xiàn)了大量的《蘭亭修禊圖》。文人雅集與詩、書、畫的創(chuàng)作相互成就,共同譜寫了中國文化史上的風雅一脈。
趣:文人聚會的精神追求
文人聚會之目的,或基于某種社會需求,如仕宦與薦舉;或出于對精神生活的需要,單純地追求一種雅趣精致的藝術(shù)化生活方式??梢哉f,前者帶有一定的功利性目的,而后者是文人雅集的理想形態(tài)。不過,因為文人自身的文化修養(yǎng),不管哪種類型的文人聚會,都會帶有這一群體的審美趣味,大致來說:
一是雅趣。前文已經(jīng)提及,文人雅集無外乎借飲酒、品茗、賞花、撫琴、賦詩、作畫、談玄等內(nèi)容來實現(xiàn)。而這些內(nèi)容,恰恰是文人雅趣之所在。以飲酒為例,常人飲酒,往往無所節(jié)制,但文人在雅集時飲酒卻別有風味,經(jīng)常設(shè)置諸多項目來增加趣味性,如曲水流觴就是古人舉行祓禊后,端坐水溪兩邊,在上游放置酒杯,任其順流而下,酒杯停到誰面前,誰就一飲而盡,并即興賦詩一首。而那些不能賦詩的,就要罰酒,像蘭亭雅集時,有四十二人參見聚會,但“前余姚令會稽謝勝等十五人,不能賦詩,罰酒各三斗”。文人雅集時,還有酒令的設(shè)置,可以用于佐酒助興。文人酒令又稱雅令,包括字詞令、詩語令、酒籌令等,白居易《與夢得沽酒閑飲且約后期》有云:“閑征雅令窮經(jīng)史,醉聽清吟勝管弦。”因文人酒令多以詩詞和經(jīng)史典故為題,故稱“窮經(jīng)史”,目的在于考察文人的才華和機智。酒令之外,還有茶令,是隨著文人茶會逐漸發(fā)展起來的一種文字游戲,像唐代著名的《五言月夜啜茶聯(lián)句》,就是顏真卿等人在聚會時以聯(lián)句的方式即席創(chuàng)作的茶詩。這些項目的設(shè)置,大大增加了文人聚會的趣味性,在“爭強好勝”的情緒狀態(tài)中,激發(fā)了文人的創(chuàng)作欲望。
二是閑趣。張潮《幽夢影》云:“人莫樂于閑,非無所事事之謂也。閑則能讀書,閑則能游名勝,閑則能交益友,閑則能飲酒,閑則能著書。天下之樂,孰大于是。”雅集本就是文人閑適時光的重要活動,其組織或在公務之余,以追求片刻之閑,如唐代“凡曹司休假,例得尋勝地燕樂,謂之旬假,每月有之”③;或多在文人退休隱居之際,主動追求閑適時光,像白居易《香山寺》詩云:“空門寂靜老夫閑,伴鳥隨云往復還。家醖滿瓶書滿架,半移生計入香山。”就寫出了白居易等九位長者在香山隱居雅集時的閑適狀態(tài)。而后代效法白居易香山雅集的更是不乏其人,據(jù)《澠水燕談錄》載,司馬光晚年,優(yōu)游洛中,不屑世務,自稱齊物子,他與富弼聚集洛中士大夫賢而老自逸者,置酒賦詩,時人呼之為“洛陽耆英會”。文人在追求安閑自適的雅集樂趣之外,也非常注重內(nèi)心的自由與愉悅,像玉山雅集的組織者顧瑛有詩《題錢舜舉浮玉山居圖》云:“無官落得一身閑,置我當于丘壑間。便欲松根結(jié)茅屋,清秋采菊看南山。”便是文人看破名利辭官歸隱,在自然山水之間探尋清閑之趣,從而覓得內(nèi)心的舒適與安閑。
三是逸趣。文人的雅集活動多選擇風景宜人的自然勝境,將參與者安置在一種悠然自得,與自然相通的氛圍之中,然后再通過詩酒風流來激發(fā)文人之逸趣?!妒勒f新語·任誕》就載,阮籍、嵇康等七人聚會時,“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暢,故世謂‘竹林七賢’”。正是在舒暢和諧的情緒環(huán)境中,文人們才能夠最大限度地獲得精神上的自由,激發(fā)感官上的體悟,享受超越現(xiàn)實的逸興,像《蘭亭集序》就寫到:“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王羲之在宇宙的無限中觀察人生之有限,以人生之悲苦來體味宇宙的曠達,最后得出“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的結(jié)論,故“雖蒼涼感嘆之中,自有無窮逸趣”④。
綜而言之,雅集作為文人交流的獨特形式,其以雅作為文化品格,以趣作為精神追求,在實現(xiàn)情感交流的同時,還產(chǎn)生了大量的文藝精品。如果沒有文人雅集這種活動,中國文學史和藝術(shù)史都將大為遜色。
(作者為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湖北文學理論與批評研究中心研究員)
【注: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樂經(jīng)》衍生文獻的整理與研究”(項目編號:21BZW080)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黃仁生:《論顧瑛在元末文壇的作為與貢獻》,《湖南文理學院學報》,2005年第1期,第32頁。
②熊海英:《北宋文人集會與詩歌》,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7頁。
③[明]胡震亨:《唐音癸簽》,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84頁。
④[清]吳楚材、吳調(diào)侯編選:《古文觀止(解題匯評本)》,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419頁。
責編/周小梨 美編/楊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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